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五十八


五十八  庭生爸爸:护犊子

看着对面抱着孙子,气定神闲看向他们的萧庭生,程始心中有些打鼓。虽非同朝为臣,可他们这代的各国武将,又有几个没听过长林王萧庭生与他的长林军的名号?那可是大梁战无不胜的常胜军,只要有萧庭生在,大梁北境就绝不会乱。即便是渝、燕这般的北蛮强国,常有劫掠边境城镇的恶行,却也难真的推进尺寸之地。

可他现在却在此处,以霍府主人家的姿态,抱着他的孙儿,霍不疑的嫡子坐在他们夫妇面前。脸上神态和气的很,却让人没来由的大气不敢出。

萧庭生就犹如座大山,稳稳的,难以撼动分毫。

“说说吧,两位到底怎么想的?”萧庭生一手圈着腿上霍震霄肉嘟嘟的小身子,另一手振了振衣袖,神色仍旧宽和悠然,语气也和蔼从容。

程始看了眼自家夫人,瞪着眼睛,出口的话比之前在门口对上霍震霄时,气势弱了许多。

“我家嫋嫋……呃,就是我家女儿,她与东海王并不合适,也并非真心喜爱东海王。她提议这桩婚事,不过是因为想宽慰淮安王太后。可女子婚配之事,如何能不为自己幸福多做考虑呢?所以,我与夫人想请霍将军劝一劝东海王,看看他能不能主动向陛下,取消这次的定亲。”

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萧庭生又问道,“两位既然劝不动自家的女娘,那为何不试试自己去劝劝东海王?为何又要假子晟之口呢?”

“这……说句不敬的话,东海王这个人,没什么主意。便是今日我们能劝动他,明日里他被嫋嫋一说,说不定就又掰回去了。”

“那莫非子晟去讲,就掰不回去了?”

“我们人微言轻,比不得霍将军。而且……若是霍将军开口,说不定,嫋嫋也会听的。”

送进嘴里的橘瓣顿了顿,霍震霄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说这话的程始,轻轻哼了声才重新吃起橘子来。吃着还不忘嘟囔两句不怎么好听的,“莫明奇妙,自家女儿的婚事,非要我阿母管,我阿母又不是她阿母……”

抚了抚怀里孩子的发顶,萧庭生沉吟片刻,道,“说实话,以我的看法,我并不希望子晟与贵府再有任何牵扯。”

程始愣住,萧元漪却着急起来,“老王爷,若是因为之前霍将军与我家女娘定亲之……”

萧庭生抬手打断她,“倒不是因为他们定过亲,只是,子晟向凌氏复仇那日,既然程四娘子已做出了她认为对的抉择。那么,从那一夜起,两家确实就没有必要,再有干系了。”

“不是……您说的好像我家嫋嫋做错了一般,可,可当时霍将军确实扰乱京畿六营,又假传圣旨。对,我们敬重霍老将军,也没觉得他不该找凌氏报仇。可,这也不能说我们嫋嫋告发他就是错了啊,她只是为了保护我们全家性命。老王爷,我曲陵侯府上下门第低微,经不起这样的动荡。我家女儿只是为了自保,并非要害了他。更何况……”程始红着眼眶,义愤难当,“便是嫋嫋早就猜测他可能是坤泽之身,那时对他仍是有真情在的呀,是确实想要嫁给他的,如何会想害他?那夜里告发于他,也是不想他走错路,走偏路。他出事坠崖差点死了,我女儿也因为此事自责又伤心,差点病死啊!”

“啪——”霍震霄小小的手拍在身侧木案,击出脆响,“我阿母本可在完成复仇后,亲自去崇德殿向陛下请罪。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他也做好了坦荡面对的准备,便是陛下真要依国法判他死罪,他也不会有二话。是你女儿告发了他,害他差点复仇功亏一篑,才叫他不得不立时以命相博,宁愿放空后防给追兵,也要以玉石俱焚之法屠灭凌氏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会重伤坠崖,生死一线?你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你女儿如何艰辛苦难?怎么?在你眼中我阿母就是活该被她告发导致坠崖么?你们程家这辈子的前途是仍想赖在我阿母身上么?”

“震霄,勿要动怒,失了分寸。”

霍震霄仰起头,目中含着泪水,却也倔强的点头应下,“是,大父。震霄失态了,实属不该。”

怜惜的摸了摸孩子的脸,萧庭生重新看向程始夫妇,“兴许是我老了,见识不够了,可你家女娘的真情,真是叫人难以理解。”

程始与萧元漪面面相觑的狐疑着,一时摸不准萧庭生这话的意思。

萧庭生也不介意,而是又问道,“两位可知,在子晟带我来大汉之前,他在我大梁,做了什么?”

“不知。”夫妻两人对视数眼,才轻声回答。

“本不是你们该这般早知道的,可我想了想,这事过阵子文帝陛下总要对天下人公布。提前让你二人知道,也无妨,我看曲陵侯与夫人,也不是会四处张扬之人。”

“是。”两人齐齐点头,“自然不会。”

萧庭生又亲手给孩子剥了个蜜柑,才道,“子晟借长林勤王之名,引三万汉军入金陵,逼迫幼帝退位,尽吞大梁之地。”

程始与萧元漪瞪大了眼睛,便是他们早知霍不疑胆大妄为惯了,也料不到他在南梁区区数年,竟能做下这等覆灭一国的大事来。更何况他联姻于长林王府,竟利用对南梁最为忠诚的长林做下此事……两人犹疑不定的看着萧庭生。却又见他面色仍是平和,并无半点波动。

像是在等待他们接受此事,萧庭生过了会儿才继续道,“当时,我儿平旌便率领北境军亦在金陵,他在朝阳殿上刚拨乱反正,救下幼帝,擒杀逆谋之首。转眼间,便等来子晟,率黑甲卫进入朝阳殿,迫梁帝禅位。我儿承长林之名,身受长林王封号,当时,若他愿助幼帝奋力反击。兴许,此刻南梁尚存。只是,平旌与子晟,情深爱重。他愿意相信子晟的每一个决定,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明白,子晟并非为了自己的权势巩固而行此举,他了解,所爱之人的种种算计,都是为了两全大义与私情。而我,作为一个父亲,我也看的分明。子晟这个孩子外表似乎不近人情,冷漠似刀锋利刃,可实际上,再没有比他心肠更软的人了。而且,若他做下承诺,旁人不相负,他必不毁诺。”

萧庭生目光炯炯的看着那对夫妇,“曲陵侯,当日是你家女娘做下决断告发子晟,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如今,便不要再心存怨怼,字字句句来指责我家子晟了。我儿子晟对得起家国天下,也对你程家仁至义尽。再继续要求他做出任何付出,便是你们不讲道理了。”

“老王爷这指责未免太重,而且我们也并非要霍将军再做出任何付出,不过是想他劝两句……”

“劝两句。”萧庭生笑了声,“这里是洛都,你们要他劝的哪里是东海王,分明只是陛下。以他的身份,开了这个口,陛下必然是要重新考量的。而他开这个口,又岂是简单的劝两句可以概括的。曲陵侯,老夫就问一句,你确定,你曲陵侯府担得起子晟开口劝文帝陛下这两句么?”

程始只想着能让霍不疑帮忙就行,急着就要答,萧元漪却察觉到萧庭生这话里还有深意,立刻拦住了夫婿。

“还请老王爷,看在兰陵萧氏的渊源上,赐我一个明白。”

“哦,对了,曲陵侯夫人,萧氏。原来亦是兰陵萧氏?”

“萧元漪不过出身旁系支脉,算是一点香火情吧。”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眼下一叶障目,看不清轻重了。”萧庭生摇了摇头,“既然说是一点香火情,那老夫也并非不近人情之辈。便同你说个分明吧……”

“请老王爷赐教。”萧元漪按住程始,站起身,深深行礼。

“那不如还是我先问问两位,从前,就是与子晟扯上关系之前,曲陵侯与夫人,可有机会列席宫宴?”

这话问的程始夫妇皆有些脸热,他们自也是从龙功臣,也是为天下安定出了力的。可门第限制,军功所限,虽在文帝立国后得了侯位,却实际算不得什么。举家迁来都城后,连宅邸都是靠了关系亲厚的万松柏,才能办妥。便是平日上朝都没他程始的份,更何况是宫宴了?哪里轮得到他们呢……回都城后,若不是因为霍不疑的牵扯,他根本一年到头都见不上文帝一回。见上了,也不过是元月祭祀时,远远的站在群臣末端,陛下的脸都瞧不清楚。

两人虽未回答,但也无需回答,萧庭生又问,“那若是按从前来说,曲陵侯府中的儿郎们,能如现在般,仕途升迁,如此迅速么?”

自然,也是不能的。文帝原本要选毫无根基的武将文臣培养出新氏族,也挑不到他们家这般末流的,若不是霍不疑,恐怕陛下根本记不起有他们曲陵侯府。自从当年与霍府定亲后,自己接连升迁数度便不说了,咏儿,颂儿也因此晋升的十分之快。而且,这点圣恩福泽,在霍不疑五年前离开都城后,仍有延续。是陛下以养父的立场,自觉自家孩子隐瞒了坤泽身份,有所亏欠的补偿。所以,这般论起来,因为霍不疑的关系,曲陵侯府确实得了不少优待与好处。

看着两人略显尴尬的面色,萧庭生轻叹道,“因子晟得了这般多的权势恩泽,却也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从你们先前的话里我已能明白,你们从头到尾,半点接纳他的心思也无。当然,现在也不需要你们还他什么,只是莫再来扰他清净这么简单的事,两位都做不到么?曲陵侯府与子晟已是毫无干系之人,你们亦自称身份低微,那又哪来的自信,要身为骠骑大将军的子晟为你们说项?从前你们受惠,是因为你家的女娘与他定了亲。可如今,他若帮了你们的忙,尔等又能用什么来对等回报?”

“我……我们……”萧元漪退了半步,小腿磕在椅子角上,茫茫然的跌坐回去。

“看来,是听明白了。”

“夫人?”程始还有些莫名,看向面色苍白的萧元漪,眸中仍带些许不解。

萧元漪抓住他的手,力气大的在程始手背上留下凹陷的白印,“夫君,我们走吧。”

“不是,还没见到人……”

“没用的,见到了也没用了。他便是答应我们去劝说陛下,我们又如何还他这人情?”萧元漪咬紧了牙关,“夫君,你可还记得,霍不疑带着黑甲卫,头一回来府上追责董家舅老爷的时候。你我面对他,是如何惶恐……”

程始又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萧元漪的意思。是啊,当年初见霍不疑之时,他是多么的诚惶诚恐,唯恐得罪了这位陛下的义子,权势滔天的天子近臣。连心中的不满,也只敢在对方走了之后,才偷偷关起门来发泄几句,甚至不敢大声讲。是从何时开始,竟觉得自己能随意的对他讲话,要求他做事呢?是从他略显尴尬的维持着并不擅长的大笑,坐在他们的饭桌前,说着莫名其妙的笑话开始么?还是从他努力的想要证明“子晟很好相处”开始呢?又或者,是他积极的想要融入程家,大清早就上门将家中众人都喊起来锻炼身体开始吧?

不知不觉的,仿佛就习惯了,在他渴望着万家灯火的眼神里,忘了他是个兴许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全家脑袋的人。

萧庭生的意思,夫人的话,他此刻都明白了。

可是,东海王的身份这般特殊,嫋嫋又并非真心喜欢他,这往后的日子……程始突然觉得,自己该为了早年间疏于照顾的女儿,再努力一次。哪怕,是要自己装傻充愣,强求霍不疑的帮助。还不上人情又如何呢?破罐子破摔些,霍不疑难道还能在事后拉下脸来向自己讨要代价么?自然不能,其实他是个心软重情之人,自己用一个父亲的身份,向他哭哭惨装装傻,他应当……

想到这里,程始反握住萧元漪的手,眼神里透出的坚定,竟让萧元漪看着有些心里发毛,十分不安。

只听程始道,“萧老王爷,作为武将,我十分敬重佩服您,可……您虽是霍将军的君舅,也不好就此代他作主回绝吧?今日,除非他亲口拒绝我,不然,我绝不甘心。”

“大父,这人不讲道理,还是请阿起叔叔和阿飞叔叔轰他出去吧!”

萧庭生对孩子摇了摇头,刚想再说什么,偏厅的门就被推开了,霍不疑的声音冷冷的传进来。

“在我府中,父亲只要有理,自然可以为我作主。曲陵侯跑到我府上质疑吾父,实属无礼。”

程始夫妇“唰”的站起身,只是还未瞧见霍不疑,就先看见个高大英俊的乾阳进了门,十分忙碌的往一旁的坐塌上铺厚厚的毯子,堆了许多靠枕。这乾阳似是看不见所有人,只在忙完了之后抬头对萧庭生招呼了句“父亲见谅”,便在萧庭生轻轻的顿首中又退回了门外。

随后程始与萧元漪就见他小心翼翼的扶着霍不疑进了偏厅,又仔仔细细的半抱半搂的将人安置在坐塌上,甚至往霍不疑怀里塞了个袖炉,又替他盖上薄毯,一路快拉到胸口了。

“热。”霍不疑轻轻同那乾阳抱怨了声,然后自己将薄毯往下扯了扯,只盖到腹部。

只见那乾阳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什么,挨着他坐下,伸手便圈住了霍不疑掩在毯子下的腰,令他靠在身上。

“刚睡醒的时候你还喊冷,现在又说热。”

“喊冷是想你抱着我,又不是让你给我塞手炉盖毯子。”

程始几乎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虽然他已从乾阳对萧庭生的称呼里知晓了这应当便是如今的长林王萧平旌,霍不疑的郎婿。却也不曾想过,如霍不疑这样高傲的人,竟也会在自己郎婿面前,流露出依恋娇憨的姿态来。

萧元漪扯了两把程始,终于让他反应过来,拱手便要提出请求。

可霍震霄比他速度更快了许多,从祖父腿上蹦下来,跑到了双亲跟前。小小的孩子眨了眨眼睛,露出诚恳的模样来。

“阿母,曲陵侯与夫人好不讲道理,还挑拨你与大父的关系,讲大父说的不算,做不了你的主,实再过分!”

萧平旌将他捞起来放在身边,“别缠你阿母,他还乏着呢。”

听见这话,萧庭生不赞同的看了过来,“知道阿飞和阿起会告诉你,可为父以为,子晟该好好歇着,不用理这些杂事。这里的事,交给为父便是。”

“子晟过往不懂事惹出的杂事,如何好让父亲操劳。”

“遇到麻烦事,父亲庇护孩子,替他解决,不是应该的么?”

“是,父亲说的是。”

“我就说了让哥哥不用管,他还不听,爹,真的,你回头好好说说他!”

霍不疑在萧平旌怀中扭过身,抬手捏住小郎婿的耳朵,“萧平旌,你长本事了呀,跟父亲告我状呢?”

“子晟,我是在关心你嘛。”说着,他伸手在薄毯下抚了下霍不疑尚平坦的腹部,“这孩子月份还小呢,你少伤神操心。”

程始夫妇被请出霍府之时,仍有些魂不守舍。

这霍不疑,如何似变了个人?

不,也不好这样说,他对着他们夫妇时,还是从前那副高傲冷漠的样子。

也只是对上他的郎婿,孩子与君舅,才春风化雨的。

甚至,还撒娇。

真是叫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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