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五十九


五十九  子晟:我家小郎婿就是好嘛……

这一觉宣神谙睡的格外舒坦,仿佛这几年来,是她睡的最安宁的一回。梦中,似有芬芳的草木与梅的冷香萦绕在侧,叫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乡野,瞧见了冬日里父亲藏书的草庐窗畔,那几树盛开的红梅与苍柏。

那时,故土还未被战火侵扰,和蔼的父亲仍日日庇护宠爱着自己。她还未寄人篱下,还是那般无忧无虑的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她也未曾遇见那个人,那个予她一生错缘的人。

睁开眼睛,温暖的曦光从窗外透过,落下。并不刺眼,却如同梦中温暖的延续,叫她觉得心情格外的舒畅。连日来胸口的窒闷都清扫开了,虽还未起身,都能感觉到身体的轻盈松快。

“皇后。”

久违的嗓音,却仍旧熟悉的叫她想要落泪,是欣喜的泪。

双手稳而有力的将她扶起,给她在腰后垫上靠枕,又仔细将被褥掖的整整齐齐。宣神谙眼睛都不眨一下,带着盈于眼眶内的泪水认真的盯着蹲在床边,为她做这些的青年。

“子晟,你总算来了。”

“让皇后等了许久,是孩儿不孝。”

双手捧起霍不疑的脸,宣神谙且哭且笑,“这种时候,原该矫情的说句瘦了,子晟倒是不给我这个机会。”

“皇后这是怪我心宽体胖么?”

“不胖,这样很好,气色好。”摸了摸霍不疑相较从前,长出些肉的脸,她心下宽慰不已,“子晟,予已不是皇后了。”

“称呼罢了,喊惯了哪有那么容易改。”霍不疑勾起唇角,眼中却也含着水光,宣氏的容色憔悴苍白。与五年前他离开都城时比,亦苍老了不少。霍不疑本想等腹中胎儿过了四个月稳定之后再来看她,但林奚来的快,已入永安宫替宣神谙诊过脉,得出的结果并不太好。林奚的意思是,若想她恢复些生气,再好好的多活上几年,目前已到了关键的时候。她此刻,极需要个能让她坚持下去的理由。

因此霍不疑也庆幸,他如今回来了,而非远在金陵,鞭长莫及。

“前些时候,子昆领了震霄向予请安。”宣神谙轻声道,面上满是欣悦,“你将他养的很好,这般聪敏沉稳,比他年长的孩子里也是没有的。”

“都是皇后夸他太多,回来家中我都要管不住了,每每说他哪里还有不足,他便搬您出来压我,说您讲他哪里都好。”

“确实哪里都好,生的讨人喜欢,脑袋又聪明,讲话做事都得体。他才四岁,这样都还不算好?子晟,你要求也太高了。”

说着,宣神谙轻轻拍了拍霍不疑放在床沿的手,目光里带了些温柔的不赞同。

霍不疑却垂下眼,抬手摸了下自己还未显怀的腹部,“原想着,肚子里这个往后生下来,送给皇后您教养。如今看来却不大行,送来永安宫,定叫您宠坏了,我同他阿父可就完全管不了啦。”

“哎呀,瞧予这记性,光见着你开心,却一时忘了你如今身子不便。”宣神谙连忙伸手去托着他胳膊,急着要将他拽起来,“起来,快起来坐着说话。”

霍不疑顺着她那点力道,坐在了床沿,“皇后莫担心,不过是蹲了会儿,我身体健壮,不妨事。”

“林奚姑娘可不是这样讲的。”

“嗯?”这霍不疑倒是没料到,这胎林奚不是明明讲养的挺好的?

“她告诉予,你生震霄那时,凶险的很,对不对?”

原来竟是讲那时的事……霍不疑笑着摇摇头,“便是您觉得哪里都好的震霄太心急,七个来月就非要出来,把我折腾的不轻。但都过去啦,生了震霄后,这几年我注意的很。再说了,便是刚有震霄那时,我还不知自己有孕,就这么去战场对上大渝皇属军,不也没事。”

“你这孩子,这般危险的事……予可不是同你在说笑!”

她从来温温柔柔,此刻竟是显出些动怒的模样,不仅声音抬高了,绷紧着唇线下颚,面色都晕染几分绯红。

“好,知道皇后不是说笑,可孩儿也不是啊。”霍不疑眸中似有无辜之色,“知道有震霄后,我也养的可仔细了,可他要早出来,我也没办法呀。当时他出生的太早,自然是吃了些苦。”

“唉……”宣神谙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从前跟着陛下给你攒下不少聘礼,天天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娶妻,哪里料得到……如今我们子晟,都快要是第二个孩子的阿母了。不过我瞧震霄这般懂事,你这个阿母做的比予好多了。”

“皇后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我难道不是您教养长大的么?”

“就会拿这样的话来安慰予,你成长的这般好,哪里是予的功劳。是子晟自己聪慧,秉性好。”

“我本来便自责,觉得对不起皇后与子昆兄长……”霍不疑说到这里,眼眶中积蓄的泪水滚落,坠在宣神谙手背上,叫她也跟着再也忍不住落泪,“皇后还说这样的话,是要更叫我不安么?”

“傻孩子,别哭,你如今有着身孕,可不能总伤心,这样对腹中的孩子不好。”宣神谙说着,不仅替他抹去眼泪,也给自己抹掉眼泪,怕影响他心境,“子晟,最初,予确实也怨过你。可冷静下来,予也明白,你没做错什么。子昆他确实不适合做储君,更不用说……继承大位。如今叫他跌跟头,总好过日后真的无法挽回,做了对不起天下的罪人。他现在啊,不用做这个储君,再不用日日战战兢兢的多想那么些事,倒是心宽体胖不少。”

霍不疑想到不久前才见过的东海王,不禁也抿唇笑了下,“确实圆润不少。”

“也得让他注意些了,而立之年的人,这样下去也不好。”

陛下的两位皇后,虽然嘴上不讲,但都是挺看皮相的性子,若不然……当年也不至于都见了陛下几面就死心塌地的。

“这种事叫他新妇操心去,您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是,要不然,谁替我带这个孩子啊。”他这么说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原本宣神谙听见他前半句话,还想同他说几句东海王的婚事,她总觉得此事并不妥当,可又无法说动程少商。明明原本是为了宽慰她而提议结亲,可离他们结亲的日子越近,反而叫她越发焦虑起来。还有两天,就是结亲宴了,宣神谙实在想问一问霍不疑的意思,让他为自己拿拿主意。可话听到后半段,宣神谙又顾不上担忧东海王和程少商了。

“你方才不是讲,孩子给予照顾,怕宠坏了吗?”

“但我又想,也没办法了呀,我在这都城内能放心托付的,除了皇后还有谁呢?”

“阿姮妹妹不好么?”

“越皇后连自家的孙儿都不愿带,觉得扰她清净,白龙公子每每送进宫来,都是陛下自己看顾……您怎么还指望她替我照顾孩子?孩子对越皇后来说,就是聪明讨喜的,她愿意抱过去玩会儿,玩过了,开心了,便能送走啦。”

宣神谙被他的话逗笑了,“我们子晟,如今讲话都活泼了不少,想来,你那郎婿倒是没有陛下讲的那么不好。”

“怎么,陛下还来同您说平旌的坏话了?”

“没有的事,予都不让他来永安宫的,他能同予说什么坏话。”

明明心里怨极了陛下,却仍要为他辩解么?霍不疑心中有些难过,却也知道这是文帝与越、宣两位皇后之间的纠葛,旁人理不清也无法替他们排解。这许多年的纠缠,早已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拆解清楚啦。

“那陛下没来说,您怎么知道陛下讲他不好?”

宣神谙笑着摇了摇头,对这活泼了许多的子晟又是喜欢又是无奈,“这样的事,这宫中自然传得快,便是我这永安宫已少与人交流,总还是有话传来的。何况,如今少商与子昆议亲,还能少得了人来同她讲话么?聊的事多了,总能听见几句的。她听说了,自然是要回来告诉予的。”

霍不疑快而难察觉的蹙了下眉,“她同您讲,陛下将平旌讲的不太好?”

“也不是不好,欸,予该怎么说呢……”宣神谙想了想,拍拍霍不疑的手道,“总归,陛下是不太满意的。觉得他太年轻不牢靠,看起来又事事依赖于你。陛下是担心你,希望你能找个好依靠的人。”

“陛下不了解平旌罢了。”

“是,予看出来了。陛下这种事上粗心,但予一看就明白,这萧平旌,将你照顾的很好,是个很好的郎婿。”

“平旌真的很好,特别特别好,他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好的人。”

“瞧瞧你,予不过讲了句,你就立刻夸起来了。”见着霍不疑一扫从前沉郁阴霾的模样,宣神谙觉得自己的心情都更轻松了。

“可他就是好嘛”

“好好好,我们子晟说好,那肯定是好的。”

“本来就是。”

“陛下若见你如此,定然更生气了。”

“那便让他生气好啦,您说是不是?”

宣神谙愣了下,瞧着霍不疑脸上笑容,遂点头道,“嗯,没错,让他生气好了。”

说出这话以后宣神谙竟觉得自己心情又松了些,这几年来越来越胸口闷疼的感觉也减轻了。霍不疑瞧着她的神色,轻声道,“皇后现在是不是觉得痛快些了?”

“子晟?”

“皇后。”霍不疑握住她的手,神色认真了几分,“我虽仍喊您皇后,可您自己也说了,您已不是了。既然不是了,又何必还要如之前那些年般,压着自己的心境,逼自己守着皇后的本分呢?如今,您若喜欢做很么就去做,想看书就看,不想看了要歇息就歇息。愿意出宫去走动游玩,也能去。自然,想要骂陛下几句,便将永安宫的大门关起来,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你这孩子,如何胡说八道的,陛下怎么好骂?”

“陛下自然不好骂,可是一个叫您失望了的郎婿,念他两句又如何呢?刚才您不过随口说他一句,不就觉得快活多了么?”

“予……”宣神谙想辩驳,却又愣住了。是啊,她方才明明是顺着子晟的话来哄他的,可最后,却是自己心头松快了许多。

“子晟,予真的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您这么多年来,总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活着,也是时候,该为了自己活了。”

“可予还能有多少时间呢?”

“至少替我把这个孩子养到成家立业?”

“你现在跟谁学的,怎么说着说着就不正经起来了。”宣神谙被他逗的直笑,从前哪里见过这孩子如此调皮的样子啊。

“子晟明明同您讲的再正经不过了,您不帮我照顾这个孩子,我可怎么办呀?”

“自己带啊,震霄你不是带的挺好?”

“那是先前有时间能自己带,可往后……我与平旌大约只能分出精神带一个震霄。况且,肚子里这个还那么小,如何舍得随我们风餐露宿的。”

这话听的宣神谙神色骤变,“你这孩子,方回来都城,还有着身孕,难道又想出去打仗?”
“还是您了解我。”

“不准胡闹。”

“乱世未平,百姓仍在受苦受难,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

“那又为何偏偏是你要去做?”

“因为,子晟有这个能力。”

宣神谙怔住,抬手摩挲着他此刻坚定的面容,“你这孩子,从小就不一样,总是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又要做什么。可予是真舍不得,你再去吃苦。从前,只当你是乾阳,虽然心疼,但又想着大丈夫在世便要建功立业。可如今知道你是坤泽,要予如何忍心看你出去受苦呢?”

“子晟虽是坤泽,也是男子,难道在皇后眼中就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没说你不是,你明知道予的意思,不要东拉西扯。”

“您是知我志向的,母后,放我去吧。”
看着将脸贴在自己掌心里轻蹭的孩子,宣神谙心头酸软,子晟这孩子,从前也就刚入长秋宫时,尚年幼还不懂那么些事,才会被陛下哄着喊父皇和母后。后来他长大些了,就恪守礼仪怎么都不肯再喊了。任陛下怎么气急败坏的嚷嚷“你是朕的义子,如何喊不得”他也不搭理,油盐不进的冷着脸,就这么陛下、皇后的一年年喊了下了。

如今,他靠在自己身侧,孩童般依恋的蹭着自己的掌心,喊着母后。别说他想出去打仗,便是他此刻说想要子端那个位置,恐怕自己都要替他守口如瓶,当作不知道他的野心了。

“你这样,你那郎婿也不管管。”

“子晟同您说了,平旌是世上最好的郎婿,自然是我想做的他都支持了。”

“真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小子,才把你宠成了这样。”

“他就在外头等我呢,您要见么?”

“来了怎么让人待在外头?”

“他说我来见您,定有许多话要说,他不愿打扰。”

“你这是又在变着法夸他贴心呢?”

“哪有,我就是实话实说,平旌他就是这样同我讲的嘛。他本来就贴心,不用我夸的。”

“翟媪你看看他,哪里还像从前那个高傲自矜的霍子晟。”宣神谙深觉霍不疑提到他家郎婿,都有点不讲道理了,反正千好万好不如他家郎婿好。

霍不疑幼时养在长秋宫,也是在翟媪眼前长大,这些年,确实也没见过他提到个人,眼睛都发亮的模样。先前接他进来时,匆匆看了眼送他前来的萧平旌,模样确实俊俏讨喜的很。

“十一郎夸赞成这样,定是长林王有过人之处的。”

“翟媪,你就别再帮着夸了,你瞧,子晟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头去啦。”宣神谙捏了捏霍不疑长了肉的脸颊,然后道,“翟媪,去请长林王进来吧,再去同厨下讲一声,午膳加两道肉菜,再炖只鸡给子晟。”

“喏。”

翟媪领命出去,宣神谙才想起来霍不疑有孕还未满三个月,“哎呀,予都忘了,这时候你兴许吃不下。子晟,你近日如何,胃口还好么?”

“挺好的,倒是不像有震霄时候那么难受,这个孩子胃口好,也不怎么挑。好像就没什么不喜欢吃的……”

“那是好事。”

这时,萧平旌入了内室,先在稍远处同宣神谙见了礼。

“来,走近些,让予瞧瞧。”

萧平旌抬起头,看见霍不疑扭过身同他点了点头,于是便笑着上前几步。

宣神谙瞧着他的脸,笑得更开怀了,“予上次见了震霄就想,这娃娃长相就完全找不出半分像子晟的地方,如今一看,原来都是随了你这孩子。陛下定然是有些生气的……”

“都说了,就让他生气嘛。”

“是,让他生气。”宣神谙点点头,“平旌确实生的讨人喜欢。”

“我就跟您说嘛!”

宣神谙见萧平旌进来后,霍不疑眉目间越发温柔欢喜,也不禁随着他更开怀了。

当年那个孤独沉默的孩子长大了,有了心疼他爱他的人,有了能让他尽情欢笑的人。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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