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一百五十二

一百五十二  沃德乐:反复鞭shi

白布掀开,隼别过头闭上了眼睛,便是这些年实再恨他,可见他死状如此凄凉,仍旧有些难过。

不想仔细去看那具焦黑的尸体,隼只问道,“确定是你们首领么?”

沃德乐的近随行礼道,“首领身上一直收藏着一挂金铃,因为用水火不侵的金蚕丝制成袋子保存,所以并未在这次大火中受到损伤,也能以此证明这确实是首领。”

“金铃?”

隼回过头来,沃德乐的尸身已经重新掩盖在白布之下,那近随将一只精致的锦袋交给隼身旁的穆金。

穆金打开袋子,倒出里头的东西,见到那挂金铃,隼面色微变。

“收起来,随他下葬吧。”

穆金将金铃放回锦袋,交还给那近随,高大的真颜人行礼应下,复又问道,“大君何时严惩凶手?”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但沃德乐已经过世,真颜首领之位既然空缺,你们部内商量便是。但记得,此事是意外,没有凶手。”

“大閼氏何出此言,昨夜您也分明见到庄树那如魔鬼的样子!”

“何时青铜之血在你们眼中,竟可被成称为魔鬼?那大君和先大君,在真颜人眼中,亦是魔鬼么?”

他声音沉冷,脸色郁郁,令沃德乐的近随退了半步,自知失言。在青阳,先大君永远是阿诗勒隼和吕仁耀的底线,是他们的逆鳞,不可轻易触及。

近随权衡了下眼下情况,沃德乐已死,虽然庄树总是个隐患,可显然,此刻要他的命等于同阿诗勒隼翻脸。在刚失去沃德乐的情况下,不是明智之举。庄树如今不过十三岁,虽有青铜之血,但毕竟从未得到沃德乐承认。只要他们真颜咬定庄树身份为奴隶之子,他自然没有继承真颜的资格。

“小人明白了,真颜内部事务,会妥善处理。”

“那就好。”隼缓和了些语气,“下去吧,好好安葬你们首领。”

“是。”

等真颜人将沃德乐的尸首带走,隼抬眼看向面露关切的穆金,“我没事。”

“那金铃……”穆金欲言又止。

“不用多言,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穆金,你也下去吧。”

“你……”

“我说了,我没事的。”隼挥挥手,“你去瞧瞧庄树,若他醒了便让他安心歇养着,我回头召见他。”

“好,我知道了。”穆金叹了口气,继而离开了帐子。

等帐内只剩下自己,隼抬手捂住眼睛,却捂不住里头流下的泪水。明明是恨他的,可瞧见那挂金铃,却仍会觉得他可怜。那是自己与阿苏勒大婚时的头饰,共有九串,寓意天长地久。大婚之后他就发现失落了一串,遍寻不见,还不高兴了很久。后来阿苏勒找工匠又补全了一串新的,但由于到底不是自己大婚时用过的,隼总有些遗憾。

却料不到,今日会再看见。

也不知他是何时趁自己不注意,偷偷取走的,竟藏了这么些年。

这个人,总那么矛盾,偷偷做的嘴里讲的全是情深不寿,可每每伤害自己最深,给自己最大侮辱的人,还是他。这几年,只要和沃德乐共处一室,隼都有种被无形的千百根针不停戳刺的感觉,疼痛,恶心且无法阻止。便是什么也不说不做,还是觉得难受,沃德乐这个人都已经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如今他死了,自己从心到身都觉得轻松不少,可……到底还是会替他难过。

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如今这般模样的。他也曾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的猎过兔子,也曾为自己牵着小马看过许多风景。隼还记得他右眉骨那道疤,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被狼爪挠出来的,当时他害怕的直哭,生怕大哥为自己瞎了眼睛。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许多温情快乐,可惜,早就面目全非了。

此刻便是因可怜他而落泪,却也是因解脱而落泪。

自己是恨他的,认真的憎恨他的。

他害自己失去了,那个虽然笨拙却一心一意保护他,疼爱他的兄长。

隼等到第二日才将庄树召来,少年身体伤势虽已逐渐恢复,连被折断的小腿都恢复的比寻常人快些,看上去再过三、五日兴许便能行动自如。可身体上的伤好了,心里的却明显没有,他的母亲还在停灵等他亲自操办丧礼。而那从未承认过他,又被他亲手杀死的父亲,已经被真颜人带回了真颜祖地。沃德乐虽出生在北都城,可他身为真颜的首领,最终必须埋骨祖地,除非他还在位时能留下遗言。可惜沃德乐想来预料不到自己会死的这样狼狈仓促,先前没能留下话来。他大约是更希望葬在青阳的,隼心里明白,可什么也没有说。

将对自己叩拜的少年扶起,隼轻轻拍了拍庄树表情僵硬的脸。

“阿树,若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会憋坏的。”

庄树定定的看着他,年长坤泽看上去那么温柔,却又很悲伤。庄树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有眼泪从眼眶滚落,少年艰难的吐出叫人心酸的字句,“我,我没有阿妈了……大,大閼氏……我没有阿妈了。她,她出事前还在同我讲,我如今长大了,也有了本事。再过,过两年,她想让我带她回中原看看。大閼氏,我阿妈,我阿妈是徐州东海国戚县人。那,那年大汉征东海,墨缁侯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殉国。她的父亲,我的大父不过是从七品的小吏,也在其列。大父大母想横竖都是一死,便带着年幼的她逃出东海,想另寻生路。后来遭遇了犯边的泰赤乌部一队人马,成了奴隶。几经周转,阿妈成了青阳的奴隶,后来的事您都知道的。她听说中原已非昔日乱世,她还想回去看一看呢。”

将少年搂在怀中,任他痛哭倾诉发泄,“阿树,若你想,丧礼后可以选择火化,然后……你能带你阿妈回去戚县,让她落叶归根。”

“大閼氏,为什么啊?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为什么啊?是因为我天生命贱,不该过好日子么?所以,盘鞑天神才会处罚阿妈?”

“莫要胡说,这并非你之过,也非你阿妈之过。”

“主人,他喝醉了,他生气愤怒,可他为什么要来欺负我和阿妈啊,他为什么啊……”庄树痛哭流涕,“我,我也不想杀他的,可是,他……若他只是打我,他打死我都没有关系。可他为什么要杀我阿妈,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凭什么都怪我们。阿妈原本在奴隶营,也有喜欢的中庸男子,明明是他毁了阿妈的一生,他怎么能说是阿妈害他,是阿妈生下了我害了他。他根本不讲道理,他说没有我,您就不会厌弃他疏远他了。他说我凭什么得到您的照顾,他说我死了,您就不会再与他生疏了。”

“你不用理他的话,沃德乐已经疯了,他疯了许多年了,他说的任何话,你都不用去记在心里。”

“我知道……阿妈,阿妈胆子那么的小,她连野兔都不敢杀。可她为了保护我,她用水壶去砸了主人的脑袋。她抱着我求他放过我,可是主人还是想杀了我。所以阿妈也急疯了,她只想将主人的怒火转移到她自己身上,我想,也许是阿妈最后那句话触怒了他……”

隼并未问庄氏说了什么,他几乎能猜到,果然,庄树下一刻就道,“阿妈说,大閼氏疏远厌弃他并非因为她和我,阿妈说您只是因为恨他,恨他这个可恶的恶魔。恨他这个只会xx欺辱坤泽的恶心乾阳……”

抱着少年的手收紧了,隼闭上眼睛,跟着落下泪来。

自三年前将庄树母子自真颜带出之后,隼一日日的见着庄氏从怯懦,容易受惊吓变得安宁平和。那是个很好的女人,虽然因为沃德乐的关系遭受了十年的苦难,可她在那样的环境里,仍将庄树教得很好。那时的庄树虽然没有自信又有些自轻,却仍旧心地善良,心存光明和希望。

她做事也很麻利,在自己帐下的女奴中,很是帮的上忙。而且她是个识字的汉女,虽读过的书不过是最浅显的东西,却也不忘根本,都教给了庄树。

阿诗勒隼如何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今次沃德乐简直害人害己。

“大閼氏,我不想杀他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不该杀了阿妈的。”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阿妈的错,是沃德乐他疯了,他对你们母子作孽太多。”轻声哄着怀里哭泣的少年,隼此刻的心境十分复杂。

“我杀了他时候,还没有完全不记得事,虽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但……我好像听见主人交代我,要对您说一句话。”

“什么?”

“他说,让我告诉您……阿隼,对不起,说好要保护你的,是阿哥没有做到,是阿哥大错特错。”

“人之将死……”隼说不出听见这话有什么感觉,他甚至还觉得有些讽刺,“可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况且,他最该道歉的人是我么?他该向你和你母亲道歉,可也毫无意义。他做的那些事,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又或者你自己,又凭什么原谅他?”

“大閼氏,我没有阿妈了,我没有阿妈了。”

阿诗勒隼不知要如何去安慰怀里的少年,或许,只有时间能平淡这一切伤痕。他并不愿去多想,沃德乐死前最后一刻是想到了什么,才会托付庄树对自己传话。

不重要的,如今,已经都不重要了。

时间退回一日前的深夜,女奴庄氏的帐篷里,她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眼中迸发不详血光的少年,捡起落在地上的随身匕首,重新刺向男人,这一次,自己的力气让对方无法抵挡。匕首刺穿男人阻挡的手掌,狠狠将他的手劈开两半,而后刺进男人腹部。

意识半模糊的少年胸腔中溢满仇恨,他转动手腕,利刃在男人腹中翻搅,搅碎他的脏腑。

沃德乐嘴角不断吐出暗红色的血,他另一只尚完好的手落在少年发顶,“这样……看,看来……倒真是我的狼崽子。呵,哈哈哈,青铜之血……青铜之血……”

感觉到生命和热度都在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沃德乐眼前渐渐发暗,可脑中的回忆却越见清晰。那天,阿爸将阿隼带回北都城的那一天,他看见高大的男人怀里,那小小的一团。瓷娃娃一样的孩子在阿爸介绍自己的时候,圆圆的眼睛好奇却又不安的打量自己。沃德乐记得,见他可爱极了,自己忍不住迎上去,阿隼就怕生的将小脸埋进阿爸怀里,寻求对方的保护。

阿爸笑着将他挖出来,逗他说当心喘不过气,然后对自己招招手,待自己过去后,重新温柔的又让他别害怕。说大哥哥虽然生的黑又看着有些凶,但却是个好孩子,他会保护你的。

于是自己连忙顺着阿爸的话对他保证,让他别害怕自己,承诺自己永远会保护他。

沃德乐还记得,自己伸出了手,阿爸将阿隼软软的小手放在自己掌间。阿爸说,沃德乐你是哥哥,要保护弟弟。

于是沃德乐轻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再次向他保证,他记得自己说,“阿隼,阿哥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可到头来,这半生岁月间,伤害他最深最多的就是自己。

看着少年那双逐渐失去理智的红色眼瞳,沃德乐用尽力气,交代了最后的遗言。

是自己失诺了,不止对阿隼,也是对阿爸。

阿爸若见到自己,会用大辟之刀,把他的灵魂砍成一片片碎块吧?

呵,沃德乐,你真是个笑话啊。

庄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待再醒来时,就有人温柔的将他扶起。

“你睡了八个时辰,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隼将盛着温水的琉璃杯抵在庄树唇边喂下,这孩子还是哭嚎着睡着的,又睡了那么久,此刻喉咙定是干透了。

昏昏沉沉的喝干了一杯水庄树才意识到自己靠在谁怀里,他不禁有些羞愧慌张,“大,大閼氏……我,庄树失礼了。”

“不妨事。”隼笑道,拍拍少年的胳膊,然后让女奴送来绞好的温热帕巾,“来,擦擦脸,再自己起来洗漱。我让人熬了些容易入口的肉粥,你用一些。”

庄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颓丧下去,母亲的丧礼得快些完成,而且……后头还是事情需要自己面对。

等庄树擦洗干净用肉粥时,隼才有对他说道,“阿树,你母亲的丧礼,明日就得办了。之后,你带上她的骨殖随我南去大汉,过徐州时我们去东海国。”

庄树有些愣,不禁放下了手上的碗,隼却又道,“吃你的,听着就是。”

闻言,庄树乖乖的重新喝起肉粥。

“我收到了如意的来信,他有身孕了,三个来月了,我想去洛都陪着他,直到孩子生下来。你也大了,该见识下外头的世界了,所以,这一趟,你作为我侍卫队中的人,也一道去。”

庄树不是傻子,他明白,如意王子的信定不是今日才来的。大閼氏的出行计划应该早些时候已经定下,只是真颜人如今想要他偿命,大君和大閼氏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可也并不想与刚失去沃德乐的真颜太过争锋相对,所以先将自己带离朔方原避开风头。

少年的猜测并不错,可却并非隼完全的计划。便是庄树不离开,留在北都城,有阿耀在,也没人敢在青阳内造次。

可隼看着这个历经苦难的孩子,仿佛看见昔年自己身上的一点缩影。奴隶营中出生的孩子,被整个部族所轻视和不齿。

阿爸希望自己有尊严的完成对阿诗勒人的报复,所以,为自己取得四方敕封。

而庄树母子这十年间,在真颜受到的待遇,比自己年幼时更差。至少,那时候延利可汗要利用自己,还做做样子认自己为养子。不像在真颜,沃德乐不认他们母子,还授意族人变本加厉的欺辱苛待他们。

尊严和报复都必须由自己亲手赢回来,当年自己可以做突厥人的王,那将来,庄树也能是真颜人的首领。

而如今的天下也与当年不同,阿爸昔年还要走访西域诸国,为自己搭起台子。可如今大汉乱世结束已数十年,已隐隐有四海臣服的态势。给庄树存底气,汉天子一纸敕封已足矣。

想到这里,隼不禁露出点笑容。

想来,这点面子,如今的大汉皇帝陛下还是会给自己的。

这半年来,晋北那孩子,据说做的很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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