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一百五十四

一百五十四  晋北:第一步,装可怜

刚走进崇德殿就被抱了个满怀,身后,侍奉到第四代皇帝的王常侍从已命人关起了殿门,而后慈祥和气的对守在门外的庄树笑了笑。

“这位小公子,请去偏殿进茶。”

庄树微微皱眉,看着紧闭的大门道,“我在这里等大阏氏。”

“陛下与大阏氏是忘年旧友,亦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他们该有许多话要叙。”王盛继续和和气气道,“你若一直站在这里,如何叫大阏氏安心呢?去偏殿进茶用些点心,我再给您拿些典籍瞧瞧解闷。”

庄树记得入宫前阿诗勒隼同他说过,入了宫之后客随主便,若皇帝身边的人释出善意,不用过于防备,接受就好。他思忖片刻,想着反正自己就在偏殿里,也隔的不远,大阏氏若要召唤立刻就能赶到。

“好,那麻烦您带路了。”

崇德殿内,隼拍拍少年皇帝已舒展宽阔的肩膀,“陛下,不合礼数。”

“不要喊我陛下,关起门来我只是你的表弟文晋北。”这么说着,晋北稍稍松开了一些,却仍将人抱着,他计算着阿诗勒隼的分寸,凡事不能急躁,他得一步步来,慢慢让表兄放松警惕才行。所以,他甚至事先服了药,好暂时抑住信香。表兄闻不到信香,他再表现的幼稚些,也就不容易被当作成年的乾阳防备。

“你啊,长的比我都高了,也分化了,还做皇帝了,怎么还是那么幼稚?”

“反正也只对表兄幼稚。”晋北语气轻轻的,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表兄,你都来洛都那么多天了,才想起来入宫看我呢。”

“我总要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些。”

“哼,来了也不是专为了看我的,舅父走之前都同我说了,你是来为外头那个小子讨敕封的。”

隼觉得他好笑极了,怎么还显得吃庄树的醋似的,真是小孩子。

“好了,别再抱着了,不像话。”

“父皇母后带着皇兄走了,如今也没人能抱抱我了,虽然……他们在的时候,也不大抱我的。表兄,你就让我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样不大好,可隼对晋北心软惯了,听他说这样可怜的话,便轻叹口气容他继续抱着。只是,嘴上还是要讲他两句的。

“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这样任性。况且,六大氏族的双妃四嫔在你后宫里,你想要人抱,她们哪个不乐意?还有其他官员送进宫的坤泽儿女们,虽在低位,但应该也都是愿意做你贴心人的,再不济,这满后宫的宫婢,你想要临幸哪个都行啊。”

“表兄说的我是个流连花丛的昏君似的。”

“便是知道你不昏。”隼又拍拍他,“你已即位了,该考虑子嗣的事了。”

“又是舅父同你书信里讲的,让你来劝我吧?”

晋北终于放开了隼,往后退开两步,却是带些不忿的神色看着他。他已十六岁,分化后这两年来长的格外快,已经同霍震霄一般高了。如今还是生的颇似舅父,不过比霍震霄又多了几分秀气柔和。

“你不急,氏族也会急,宗室也会急。你父皇当年还是太子时,就有了你和你皇兄,可即使这样,这些年朝臣、氏族和宗室可谏言的少了?你舅父说了,你并不愿与他们的矛盾更深,既然想要解开这些年白龙留下的疙瘩,总该早做考虑。”

“个个都是蠢的,恐怕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聪明,难以继承大统。”

“六大氏族的嫡女都是你自己选的,先在又后悔都是蠢的?”隼在草原掌权多年,又岂不知其中关窍,“你不想氏族干预过多,便不能要他们家聪明的嫡子女入宫。可找了这些漂亮又愚蠢的,又嫌弃她们生不出合适的继承人。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先让几个氏族女生下孩子们,稳住她们背后的大氏族就是。又不是生下来就能当太子了,你往后再选几个聪明的,背后又没家族势力的生就是了。”

“表兄,你那么久才回洛都来,咱们不聊这些好不好?”

见他一副受伤的模样,眼眶都有些红了,隼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好,你不想说就不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在表兄跟前也没什么自己的事情,只是……我不想考虑这些,烦人的很。父皇这一生是自在逍遥了,罪都是我来受。那些氏族嫡女一个赛一个的蠢,说出的话能把我烦死。表兄,我们不提她们,我知道以后必须怎么做。但至少今日我们好容易又见面了,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上,好不好?”

“好,我们不聊这些了。”

于是 晋北兴冲冲的又拉他去去一旁坐下,隼刚才进门就被他紧紧抱着,这时才瞧见,殿内备下了许多酒水珍馐。

“这可是崇德殿,你怎么在这里摆宴?”

“方便嘛,也不用再移驾了。”晋北笑嘻嘻的先给隼斟了觞淡金色的果酒,“如今宫中乱七八糟的眼线可太多了,我可不想干什么都被那群蠢兮兮的女人盯着。崇德殿是朝后议政的地方,她们如今还不敢来探……以后兴许敢,但至少现在还能避开。所以啊,我下了朝后总喜欢待在崇德殿,反正后头也有供休憩的卧榻,宿在这里也容易。”

他抱怨着,直接托起了酒壶往嘴里灌,隼皱起眉头,抢下那酒壶,却已经半空了。

“别喝的这样猛,进些菜,慢慢喝。”

“表兄放心,我酒量好得很。”

“这跟酒量好不好没关系,伤身。”

听见这话,晋北咧嘴笑起来,整张脸都放出光芒来,“真好,这世上还是有人会关心我的。”

“还跟小时候一样爱说胡话。”隼抿了口那蜜金色的果酒,清甜甘冽的酒香回荡在口腔里,似果饮多过酒水,忍不住又多饮了两口。

“表兄跟大母还有母后一样,喜欢吃甜的。”

“你倒细心。”隼并未否认,口味偏好这种事,虽然他并不对人多言,但被讲出来也没什么关系。喜欢就是喜欢,况且,他是坤泽,喜欢甜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晋北还是吃的菜少喝的酒更多些,不过没有方才喝的那么急了,他怕隼又皱起眉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这几日送给表兄的礼物,都还喜欢么?”

“都是好东西,还能不喜欢吗?”

“喜欢还那么久才来看我。”

“你怎么又绕回去了?”

笑了笑,晋北取出个缠着金丝花嵌的小酒坛,“表兄试试这个,是我即位的时候太常寺特地备的,专供即位大典用的,我特地留了一坛给你。不过这酒入口虽绵软,后劲却很大,不能喝的太多。”

“这区区一小坛,算得上什么。”

“是,表兄酒量也好,而且表兄比我会品酒,慢慢的喝,不会醉。”

晋北起了坛封,给两人各自斟满,他虽然嘴上会说阿诗勒隼会品酒慢慢喝,自己仍旧喝的不算缓。隼只饮了两口的时候,晋北已经下去了大半觞。

“你酒喝的这般急,到底是学了谁?”

“我酒量太好了,慢慢的品怎么都喝不醉呢。”晋北笑着又给自己斟满,“可若是能醉些,很多事就不用多想,对着那些蠢人也能暂且忘了心中厌恶,做些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更不用去想……”

晋北突然流下泪来。

“晋北?”

少年的天子静静淌着眼泪,嘴角却还是含着笑意,“表兄,你知道么?父皇禅位前好久,他和母后就日渐的越来越开心,当然,皇兄也很高兴。他们开始计划之后去哪里玩耍,去吃什么美食看什么美景。我听见母后说,要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走遍山河万里……一家人,哈。表兄,母后说一家人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我去不了啊?还是对他来说,我不重要,根本不是他们的一家人?”

“晋北,别这样想。”

“那我该如何想?”晋北又拿起个不知装着什么酒的酒壶,对口而饮,这一回,隼并未再阻止他,“表兄,我该如何想呢?送他们离开洛都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耳边都仿佛回荡着他们开心的笑声,我无法不去想象他们游山玩水时的快乐。可那与我何干呢?我是被留下的那个啊,我是让他们能拥有这些快乐的那个啊……所以,哪怕……哪怕父皇母后和皇兄,能有一个记得我为他们的付出呢?能对我说一句,谢谢,晋北……该多好啊?可是没有的,什么都没有的。因为我自小就是太子了,这个皇位注定是我的。他们只觉得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一定要做的事,何必来感激我分毫呢?何况,对啊,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互相帮助怎么可以要求对方感恩呢?”

隼不知要如何去安慰他,任何语言在这样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之前都是单薄无力的。四年过去,那个年少的太子长大了,可他心里的伤痕也更深更难意愈合了,而来自至亲的伤害,根本无法去报复宣泄,只能更深的藏在心里,将这伤一日日撕扯的鲜血淋漓。

又喝干了一壶酒后,晋北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走了两步,来到对面的隼身边蹲下,他歪着脑袋迷迷瞪瞪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表兄,我……嗯,我今天特地喝了药,你是不是一直没闻到我的信香啊?表兄,能不能把我当作那时候十二岁的小太子,再抱抱我哄哄我?就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他已成年分化,这样的请求确实太过任性。隼微微蹙眉,心知如此不大好,可若真论起来,晋北也只是个比如意和逍遥还小两岁的孩子呢。

隼仍在犹豫,晋北的身体已经往下倾倒,直接躺到了隼的腿上。

“表兄,就一会儿。”晋北委屈巴巴的流着眼泪,“真的就一会儿,过会儿我调整好心情,就会没事了。表兄,我会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会没事的。”

这叫人如何狠心推开他呢?虽是乾阳,可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个孩子啊。自己是没有乾阳子嗣,若不然,难道生了乾阳的儿女,他们委屈的时候,便不能安慰了么?肯定没有这样的道理,此刻不该将他当作个乾阳,只当他是家中需要关爱的后辈,又有什么不行呢?

“好,就一会儿。”

说出这句话后,隼轻轻的拍了拍晋北的背脊,他却瞧不见,年少的汉天子偷偷露出甜蜜无比的笑容。

表兄就是心软啊,也正因为他总是这样温柔温暖,才叫自己怎么也不能放手。哪怕知道,或许这遭之后,他会对自己心生恨意,可晋北依然想要一意孤行。怎么能够放手啊,他是自己这十几年人生里见过最明亮的光芒,刺破了包裹住自己层层阴郁黑暗的情绪,落在自己最脆弱的灵魂上。他是那么的温暖,连自己曾经那颗快要铸成铁石的心脏都融化了。

若是不能留下他,年复一年,自己会彻底成为心如木石的怪物吧……

“虽然早就做了许多准备,可看见他们那么开心的离开我,仍旧很难过。表兄,是不是我太没用,太懦弱了?”

“说什么傻话,这种时候,难过才是人之常情。你是做皇帝,又不是做泥塑的神仙,哪能不难过呢?”

晋北安静的躺着,就像他自己说的只要一会儿,很快,他又重新爬了起身,面色有些拘谨和忐忑。

“表兄,是我失礼了,抱歉。”他退开些,却也没有直接退回对面去,然后又拿起桌上的酒坛给自己斟酒,“我自罚三杯!”

“你就是想喝,也不用拿自罚来说,我并不怪你方才的举动。”隼无奈的摇了摇头,“晋北,你的父皇、母后和皇兄或许注定给不了你想要的亲情。但,你还年轻,未来还会遇到许多人,身为皇帝,虽然有些艰难,但只要自己不放弃,兴许总能遇到心爱之人,生下可爱乖巧的孩子。那时,你就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亲情牵绊。晋北,别轻易放弃,你会有自己想要的家庭的。”

“表兄可真会安慰人。”晋北仿佛自嘲的笑了笑,“可惜如今后宫之中,皆是为自家氏族谋求利益的蠢物,她们并不爱我,她们讨好的不过是那张龙椅。换个人坐,她们也会那般费尽心机。”

“可她们不会让你伤心,不是么?”

“为制衡氏族所娶,自没什么好伤心,只是……我无法做个像父皇那样的皇帝,若我也那样,文氏江山倒是其次。可我不能放任乱世重启,既然已经坐上龙椅,又有能力重整朝纲,那我就得去做。文氏不能垮在我手,大汉不该因此倾颓,如今扭转局势,还来得及,很是来得及。可若我自私的只考虑自己,像父皇般寻一人白头,罔顾朝局,那……文氏三代之内,必将被改天换日。”

“所以我当年就说过,你会是个好皇帝。如今事实证明,你确实是。”

“可好皇帝就得承受孤独寂寞,表兄,我好难过……哈,我是不是好矛盾?又想要盛世繁华,又想成全自己,拥有一盏小小的灯火,寻常人般的温馨家庭。表兄,我多矛盾多傻啊。”

见他不停的灌着酒,隼叹息道,“晋北,再这样喝下去明天会头疼的。”

“那便疼吧,至少,现在心里的疼就会被麻痹了,感觉不到了。醉了,就记不起父皇母后离开时开心的模样了,就记不起他们扔下我也那么快乐的样子了。”

“晋北,抱歉……我竟不知该如何开解你了。”

“表兄何须抱歉呢?表兄愿意在这里陪着我,听我说这些牢骚话,晋北已经很高兴了。今日能将这些话讲出来,也仿佛讲这几年的浊气都吐出来般,舒爽多了。只可惜,表兄终究是要回草原的,没法总来听我抱怨。”

“我会在洛都留上两三年,或许……更长些,三五年也是可能。至少这段时间里,只要晋北需要,都可以找我听你的抱怨。”

“表兄,你总是那么好。”

这一场只有两人的小宴,直到日暮西沉,才因为晋北实在喝不下而停止。只是他这时似乎已经醉的迷糊了,逾矩的去拉住了阿诗勒隼的手。

“表兄,我想找父皇和母后,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我对他们就那么不重要。”

“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要问清楚!表兄,你陪我去长秋宫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

还说没醉呢,白龙萧炎远在西都,去长秋宫能找到谁呢?

“你真的醉了。”

“没有,没醉的,我要去长秋宫,表兄你陪我去!你陪我去问他们!”

喝醉酒的人不止不讲道理,力气也格外大,晋北起身,将阿诗勒隼也拖起来,而后就要往崇德殿外跑。

隼将他拉住,刚想说什么,却见年轻的帝王已经泪流满面,不停的重复着,“去长秋宫,找他们,找父皇母后,去长秋宫……”

“好,我陪你去长秋宫。”

叹了口气,隼不再阻拦他,而是跟上了晋北跌跌撞撞的脚步,甚至从旁扶着防止他跌倒。

长秋宫是寻不到白龙和萧炎了,可到了那里,大约这醉酒的人也该累了,到时候就哄他睡下吧。

此时的阿诗勒隼并未预料到,这个心软的决定,会将他的人生推往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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