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四十六

四十六  子晟:大梁的朝臣好笨

荀白水手里的谕旨还未合起,他不自觉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充满了惶恐茫然与不解。四野的风越来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了,长林军人声马嘶嘈杂的钻入耳中。可荀白水此刻,耳中脑中还在回响那率军远去的少年将军掷地有声的高喝。

他说,今日之事,萧平旌一人承担。

如斯坚定,令人惊骇。

他抗旨,他怎敢抗旨呢?荀白水一路赶来,遇到诸多磨难,他晓得,是人为,是萧平旌故意拖延不想让他传旨。只要自己到不了,传不下旨意,待他出军归来时,一切都已成定数。没有凭证指他从中作梗,到时候自己赶来北境,便是白忙活一场。可这一路之上小意外发生的越多,荀白水的心思反而越定。因为他明白,这就说明了,这道旨意有用,确实让萧平旌为难。所以,便在刚才,自己强行打开诏书宣念时,荀白水都还是笃定又高傲的。看着那年少的将军眸中带着隐忍的火,面色不虞的样子,他心中甚至生出一种诡秘的痛快。金陵城中,有萧平章和萧庭生,他占不到半点便宜。可这北境,萧平旌毕竟年轻,而长林王与世子没能拦住自己携旨出金陵,这一局,便该是他胜了。

萧平旌试图阻拦不果,看着自己宣旨时牙都快咬断的样子,令荀白水痛快。

可他万万料不到,旨意宣读完毕,这萧平旌最后竟然选择了抗旨。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再无转圜余地。

避旨不接与抗旨不受这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萧平旌这几日运用小聪明避开自己,这倒没什么奇怪。可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抗旨?他这是……真的要反了么?

荀白水孤身站在主营帐前,心中仍是茫茫。恰在此时,身后营帐中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荀白水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到霍不疑着了身鲜红如血的锦缎衣袍掀帘而出。金与银的线在那红色织锦上绣着五尾独角形如豹的异兽,白玉带钩赤金冠,外披绛色的宽袖大袍。他这模样,仿佛不该出现在环境恶劣的北境疆场,而该在都城最盛大的夜宴。

霍不疑望着群马远去带起的沙尘,与荀白水错身后,暂时停住了脚步。眸带轻蔑的瞧了眼他手中半合的谕旨,唇边却染上抹祸摄人的笑弧。

“异象将至,我要去最高的那处缓坡观战,与平旌隔的有些远了。片刻之后,天地便如极夜笼罩……”霍不疑侧过头,看向越发迷惑的荀白水,“荀首辅你说,我这样穿,再命人在身边打上火把,他就不会瞧不见我了吧?”

荀白水还在为萧平旌的抗旨不遵而震惊,根本不明白霍不疑为何要问这般无聊的问题。这时,梁邱飞带着一队二十人的黑甲卫骑士,已候在了不远处。他们黑沉沉的甲胄,落在荀白水视线里,猛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也令他惊醒。对,是的,没错……他忽略了,那个总隐隐让他惴惴不安的,却遗忘的部分,此刻,他终于想起来了。

萧平旌的身份,注定了他要拦住这道圣谕,不受制约,免除后患,只能靠拖和避。所以一路之上,自己才会遇见那么多车轴断裂,车轮陷入泥潭,马匹拉稀的困境。是因为,萧平旌只能用这样私下的小招数,不能明着拦阻天子的使者。可霍不疑分明不同,他虽入长林王府,却仍非大梁之臣,他所效忠的永远只有大汉。再者,虽然他手中已无实权,可他是文帝义子,大汉君侯,地位之高令他即使在大梁境内干出再出格的事儿,也没人能拿他怎么办。是以,他若是想帮萧平旌拦住这道圣谕,把心一横,命黑甲卫把自己一行人捆了,等今日大战结束,萧平旌取得不世军功后再放出,也不是不行。自己也只能嘴上骂他,上本参长林王府无能,管不住自家的少君。最最最严重,也顶多是让陛下去国书,谴责一下大汉高雍侯在大梁境内的出格之举。但实际上,对他是半点威胁都造成不了。

可他偏偏没有出手,由着自己来到萧平旌跟前强行宣旨,眼睁睁看着萧平旌在众军将士前抗旨。

“为什么?”荀白水终于收起手中谕旨,万分不解的看向霍不疑,“你为何没有替他拦住我?”

天已经几乎全暗了,霍不疑不想与他多费唇舌,他走下台阶,梁邱飞立刻牵来马。霍不疑翻身而上,如一团流动的火焰落于马背,他端坐马上,睨着荀白水,唇边的笑意满含讥讽。

“那次太后娘娘大闹朝阳殿时,我说过的话,荀首辅不如再好好思量。”

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身后梁邱飞带着黑甲卫也紧跟而去。

荀白水仍愣愣的站在大帐前,顺着他的话,思及不久前朝阳殿上的混乱局面。

而后,当日霍不疑仿佛戏言的话,此刻却如一道惊雷,劈进了他的脑海。

那日他说——我倒希望父王是我大汉的长林王。

惊惧间,荀白水似脱力般踉跄后退,随行之人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却又被勃然盛怒的他一把推开。这位大梁首辅此刻额头青筋迸开,又惊又怒又悔恨。竟是如此,怪不得啊,怪不得他不拦住自己。因为他霍不疑打的算盘,分明与自己殊途同归,他自然乐得有人出手代劳,他还能假惺惺做个好人。问起来,便是他一个外臣不好插手大梁朝局。况且,他若帮萧平旌阻拦自己,萧庭生兴许也并不乐意接受。如今,他什么也不用做,目的有人帮他达成,还能在萧庭生眼中落下谨守本分的好名声。

好好好,好事都是他一个人得了。

自己想要解了长林王的兵权,他霍不疑也想,现如今他手上是半点脏没沾着,却又什么都心想事成了。

愤怒过后,荀白水重新冷静下来,心中再行计较。兴许他不该这么自己吓自己,霍不疑虽然也想要长林王府从此丢了兵权,可也许,他只是因为想把萧平旌带回大汉去。是,如今他在大汉惹的风波还未停歇,他才只能在长林王府安分的当着少君。可他总要回去的,若长林王府始终镇守北境,萧平旌事亲至孝,放不下萧庭生,霍不疑便不能成行。

没错,一切还未有定数,不能就断言霍不疑是对大梁有图谋。更何况,他哪怕有图谋,只要那位文帝陛下没有图谋,他还能独断专行么?没有哪个皇帝容得下这样的臣子!大汉虽兵强马壮,可国内乱象未平,昔年戾帝余孽仍在四处作乱,亦有数不清的山匪乱民在偏远之地为祸。更何况,大汉氏族尾大不掉,那位陛下处理这些都忙不过来,岂会意图向大梁兴兵?

 便是没有了长林王,撤了长林军番号军旗,大梁亦非没有良将强兵了。

总之,这一遭,萧平旌既然选了抗旨,那便是亲自将把柄送到了自己手里。这回,长林王府怎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这长林军,裁撤定了!这萧氏父子,必不能再统掌重兵!而他萧庭生,也必须从辅政之位上退下来!

这荀白水心中的想法,霍不疑早已料到了几层,甚至比荀白水此刻自己想到的还要多些可能性。所以,对霍不疑而言,这位大梁首辅完全无需自己去忧心。为了他的心态和之后可能会有的手段,耽搁了看平旌大败渝军,立下赫赫战功,可一点都不划算。若不是今日天生异象,风大天寒,他甚至想把震霄也抱出来,让他也好好见识阿父的厉害。

来到那处高地后,霍不疑便命这队黑甲卫皆点起火把,微微眯起眼仔细瞧着下头局势。虽知渝军此番必败,但是也未曾想到,竟这般容易上钩,看来不等这天时异象过去,便要溃败。这覃凌硕领兵,当真莽撞,大渝皇帝看来脑子也不够清醒。阮英虽在自己手上讨不得什么便宜,正常情况下也非长林军对手,可至少他运兵还算得当,也足够谨慎。今日若是他在这里,恐怕不会轻易入套,便是入了套也会想尽办法保留人马撤退。

恐怕这战过后,大渝国运将急转直下,霍不疑在思索中,轻轻在指间绕着缰绳。大渝将逐渐衰弱,北燕正从乱局中进行着大换血,东海兴许这几年里就会有偷天换日之局。而梁……或许该说一句感谢荀氏亲手作成的局面,不出三年,时机将至了。

这纷乱近百年的汉家天下,也是时候该拨乱反正,不再继续四分五裂了。如渝燕这样的蛮人归化之族,也差不多该滚回草原和沙漠,吐出被他们侵占多年的中原故土。至于他们滚回去后,北方荒原深处的青阳王庭会不会头疼,又关他们中原何事呢?那是他们蛮人自己的事,就让传言中天神下凡般的青阳大君慢慢操心去吧。

从思绪中逐渐抽离,霍不疑的眼神不再落在已成定局的战场,只凝在了阵中的萧平旌身上。即便离的这般远,天色这般暗,霍不疑仍能看清他微微皱着眉头,威严的大将军模样。

霍不疑眼神柔软下来,唇畔染上笑意,马匹在他的驱策下又向前挪了几步。

梁邱飞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他看郎婿太入神,马失前蹄翻下坡去。这缓坡虽不陡峭,却颇有些高度,可不是闹着玩的。阿飞圆圆的脸庞上满是操心和不赞同,甚至有些莫名的不服气。他们家主公这般英明神武的人,怎么沾了这情情爱爱之事,也会变得这般痴。那眼神,都快粘自家郎婿身上了,这平日里天天看天天瞧的还不够么?阿飞没遭遇过什么心动什么喜欢,反正他是真的看不懂,他只知道从前他们不苟言笑,冷冰冰的主公如今见了郎婿就如春雨纷纷,柔软酥润,还特别爱笑。

当然,不是说阿飞不喜欢霍不疑多笑笑,只是他这个温柔和笑容都太限定人选,就莫名让人心里不爽。自己和大兄自小陪着他长大,都从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战场上,覃凌硕与皇属军已如惊弓之鸟,被长林军的人马引的四散逃窜,最后逃往西边,而那里有着萧平旌准备好收割皇属军的最后一波安排。萧平旌并不准备要了覃凌硕的命,反而便要他逃回去才更好。他若死了,大渝朝堂说不定还能给他粉饰出个宁死不屈,英勇战死的壮烈形象。他回去,才能让渝人都看清楚,原本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康王,是如何如丧家之犬般狼狈,再也提不起外战斗志的。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和阮英虽都吃了败仗,可互相之间如何能不斗?他死了,渝的朝局将会开始一边倒。他活着,才能撕扯制衡,无法将力气拧在一起再创生机。

“东青,阿起,最后了,盯着点,差不多了便放他从西边离开吧。”

“是,将军。”东青拱手道,梁邱起则沉默的拱手领命,策马离去前,向着远方的高坡处看了眼。

萧平旌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或者该说,他根本不用看,早已知道他最心爱的阿狰就在那里看着自己。可战局虽已收尾,他作为主帅总该守到最后一刻,总不能就此脱阵离去,真让东青和阿起替自己完成。

所以,虽然知道霍不疑就在那高坡上,他愣是从头到尾没给过去一个视线,因为萧平旌怕自己瞧上一眼,心就要从战局中飞了。甚至,就此忍不住直接跑去爱人身边,由着将领们按部就班的将已布好的战局完成便是。

天晓得他有多想去霍不疑身边,今日一早,亲手为他扣上白玉带钩时,萧平旌差点都离不开大帐,只想将那裹在锦缎红衣中玉似的人揉进自己骨血中去。

不久之后,东青和梁邱起领着十数斥候先行归来,这回,梁邱起倒是干净利落的抢先说了话。

“将军,覃凌硕与剩余不足千人的皇属军已由西出逃。”

东青瞧了阿起一眼,他本来想回禀的更详细些,毕竟这可是最终的战报。可梁邱起板着张脸,面无表情的一句话说完了。东青还想补充什么,却见梁邱起突然视线扫过来,然后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愣了下,东青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远远的高坡上只见一红影骑在马上,风吹的他宽袖摆荡,似夏日里盛放的烈烈凤凰花。还不等东青反应过来,就听到马蹄声已经响起,待他扭过头,萧平旌已经驭马向着那高坡奔出老远了。东青刚想感慨两句从前看不出来,咱们二公子还是个这般痴情的情种。只是还没等他话出口来,高坡上那团火红色也快速的动了,看情形,应该是要离开缓坡向着这边绕过来。

好嘛,真是一对情种。

看样子,中途便能碰上,这里将士们还未撤回大营呢,那两位也不怕被人瞧着脸热。

东青摇摇头,连忙同身旁阿起道,“梁邱将军,我们去请魏老将军主持大军回营吧。”

阿起点头,对此并无异议,别看他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跟东青想法也差不了多少。霍不疑如今这做派,实再看的他想叹气。当初那个冷着脸命令他和阿飞给萧平旌整地铺的霍不疑,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如今只怕是陛下站在主公面前,逼着他离萧二公子远远的都没用,他定会公然抗旨,当没听见的。

不过他一个做属下的能说什么呢?再想想襁褓中刚学会喊阿父阿母的少主公,还是什么也别说了吧。

只是不知来日回了都城,会有多少公子女娘,要为此心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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