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薯黑麻团

风起沧海 一百五十

一百五十  小树:主人不是阿爸

庄树有些紧张,小手蜷缩在袖子里,他摸着袖口里的绣纹,心里越发忐忑。这样柔软的衣料,连里面都绣着纹样,那么好看精致,真的可以给他穿么?脚也被裹在簇新的小羊皮靴子里,羊羔绒柔软而温暖,他从没觉得手脚身体这般暖和。

刚才还有许多人帮他洗了澡和头发,编发时给他涂了香香的发油,从那种透明的水晶瓶子里倒出来的,一定很贵。

把自己卖了都不值这些钱,大阏氏为何对自己这般好?他真的要自己习文学武么?可是……他不是帕苏尔家的孩子,他没有父亲,他是真颜武士们嘴里肮脏卑贱的私生子,是野孩子。很小的时候,有人故意骗他主人是他的父亲,那时候他不懂事,还以为对方是好心,便信了这鬼话,在撺掇下跑去对主人喊了阿爸。

后来主人用鞭子抽了他一顿,抽的他皮开肉绽,说再有下次就杀了他。

所以,他必然不是主人的孩子,他怎么会是帕苏尔家的孩子呢?人人都说,帕苏尔家是盘鞑天神的族裔,是神的血脉,所以才会有那样不同于常人的力量。而自己,不过是女奴的孩子,平时阿妈被人欺负的时候,他都帮不了忙,谁也打不过。他这样寻常的奴隶的儿子,就像地里的野草路边的石头,谁路过都能踩几脚发泄。帕苏尔的家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曾远远见过如意、逍遥两位王子,他们那么漂亮又矜贵。还有如今还年幼的亦扬王子,也是那么的漂亮可爱,看上去就是尊贵的血脉。

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呢?定是大阏氏弄错了吧……

就在庄树紧张的呼吸都快停止的时候,阿诗勒隼安抚过了百里鸿烁,将亦扬留在双亲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帐子。

他不过刚走进帐篷,庄树就下意识的跪倒在地,孩子甚至没敢转身面对他,对着面前空荡荡的一块磕了头。

隼连忙来到他身边,伸手将庄树不容拒绝的扶起,“你这孩子,怎么又跪下磕头,我已说过,你不用如此。”

仔细的端详了下面前的孩子,刚满十岁的年纪,脸上别的孩子这年纪有的可爱软肉却见不着,营养不良的两腮都凹陷下去。不过梳洗干净又换了衣裳,头发仔细编结后,就显出秀气可爱来,底子不错,也确实有些像阿苏勒。

“你阿妈还要过两天再接过来,你不用着急,等她身体好些,就放你回去和她同住。”隼捏了下孩子的小脸,“这两天,你先住在旁边的帐篷里,那里本是如意和逍遥的帐篷,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供你居住。”

庄树惊慌的摇头,看上去像是被吓坏了的小狗。

“不,不行,不行的。我……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住在王子们的帐篷里,我会弄脏的,我这样的人,不配……”

白皙修长的手指抵在了孩子嘴上,“阿树,不可以这样说,永远不能说自己不配。你是帕苏尔家的孩子,你的父亲是先大君吕归尘的亲侄儿,亦是他的养子。你是他亲生子,是帕苏尔家的孩子,决不可妄自菲薄。”

微凉的手指从唇上移开,庄树有些着急,他又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不是,大阏氏你是不是也受了人蒙蔽?从,从前也有人骗我,说主人是我阿爸……可他不是的,我喊他阿爸,他用鞭子抽的我满身是血,说我胡言乱语竟敢胡乱攀扯。我不是的,我不是他的儿子,我只是他的奴隶。”

他知道庄树母子在真颜部过的并不好,甚至比其他一些奴隶更被人欺凌,可他万万没想到,沃德乐竟心狠如斯。便是不想认下,可这孩子是他亲生子,如何……他如何能这般狠心?

隼眼眶有些发热,他拉住孩子的手又问道,“阿树,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您是尊贵的大阏氏,您的话,我……我该信,可……”

“那就没有可是,我说你是帕苏尔家的血脉,你就是。便是他吕宁远不承认,你还是帕苏尔家的血脉。好孩子,是我决断的太晚,叫你受苦了。”

原本,这是沃德乐自己的家事,隼并不愿多干涉。若非这次有与庄树母亲关系还算亲厚的真颜女奴求救,隼还不能察觉,穆金所言的过的不算太好竟是如此。这哪里是不算太好,这简直是身处炼狱。他本以为,无论如何,看在庄树是自己血脉传承,沃德乐总会稍稍拂照几分。可哪里能知道,沃德乐竟将他们母子当作耻辱般憎恨,竟叫他们活得犹如地底污泥,任人践踏欺辱,备受折磨。

“我……但主人不会认我的。”

“那便不要他认。”隼擦掉庄树方才因为惊惶而落下的眼泪,温声道,“没有他的承认,也不过是缺少了对外的说法,可你真实的身份又不会改变。我甚至不会强迫你改去姓名,若你喜欢庄树这个名字,你永远都可以叫庄树。但叫庄树,你也还是青阳的王子,真颜的继承人。”

“我?我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

“所以我会让人教导你。”隼笑道,“亦扬王子还这么小,大君和侧阏氏的第二个孩子甚至未出生,如意与逍遥远嫁大汉,不会再回来了。如今草原上,你便是帕苏尔家这辈最大的孩子,是亦扬和亦枫的哥哥。阿树,你要学很多东西,将来,他们还需要靠你守护。”

“我?”庄树不确定的问,语气里却比方才多了些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认真,“我真的可以吗?”

“只有你可以。”

这样好的孩子,沃德乐如何忍心叫他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他的心就真是铁石所铸么?亲生的儿子被这样欺辱折磨,他不仅不制止,甚至还更助长真颜部内此种行为。他将庄树当作污点和罪孽,要他承受痛苦,才仿佛能得到安稳。

可非要论来,错的是他自己,关这个孩子什么事?他这般懂事,又这般无辜,非要有人说不配,也该是沃德乐。

是他不配当庄树的父亲!

隼将孩子搂进怀中,轻轻的拍着那瘦弱的肩膀背脊,这孩子骨架不小,身上却没有肉。

“阿树从今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练习武功强健身体,学习知识开扩眼界。未来,青阳的大君要靠你守护,你会是北方草原最坚实的壁垒。”

“嗯,阿树定会做到的。”庄树依在隼怀中轻轻说着,除了阿妈之外,他从未体验过这样温暖的拥抱,这样真挚的善意。

多好的孩子啊,隼感慨着,“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再回去休息?”

庄树刚想说不饿,帐外传来许多脚步声,火把闪烁的光透进帐内,留下许多扭曲的影子。

帐门外的突厥武士冷漠的声音传来,“真颜首领,没有通传不可擅自闯入。”

“放肆,我什么时候还需要通传才能见阿隼?”

“大阏氏有命,便是大君前来亦要事先请人通传,不得大阏氏允不可入内。”

“我看你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震怒的咆哮传入帐篷,隼察觉到怀里的孩子瑟缩颤抖,他低头柔声哄道,“阿树,没事的,我在呢他伤不到你。”

说完,隼扬声对外道,“真颜首领深夜喧哗,对我的人喊打喊杀,怎么?这北都城如今是你当家作主么?”

“隼……”

根本不给他讲话的机会,隼又道,“沃德乐,你今夜试试,若我的人有分毫损伤,我将对盘鞑天神与先大君起誓,与你开启生死擂台,不死不休!”

沃德乐没想到会听见这话,原本想好的那些狠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如意和逍遥离开北都城后,阿隼对自己真的全然不一样了。而阿耀那个臭小子也将有第二个孩子了,他的大辟之刀也终于练成了完满之圆,威力惊人。

可即使如此,阿隼怎么可以话都没有一句,就从自己那里带走了……那个卑贱的小玩意儿。他可听说了,隼在筵席上称他做帕苏尔家的血脉。不,他绝不认同,他不会认下那个孩子,他不配做自己的继承人,他不配继承自己的一切。只有隼替自己生下的孩子才有资格喊他阿爸,才配得到一切。

“阿隼,你把那小畜生交出来,我立刻就走。”

“无可救药!”隼捂住庄树的耳朵,语气里满是怒意,“你这样侮辱他,你又算什么东西?”

“阿隼,他与我无关!”

“沃德乐,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是你伤害了他们母子,一切的错都是你造成的,你凭什么要这个孩子来为你的错误受折磨?你不愿好好待他,那你就不要再管,从今以后,庄氏母子由我负责,与你再无干系。”

“这叫什么话?”沃德乐急的在外头团团转,怒气充斥他的脑袋,只觉得自己最大的污点被明晃晃的剖开在了隼的面前,只恨自己还是不够心狠,没有早些解决掉庄树母子。若不然,今天就不用陷入这般耻辱的境地。

“隼,你把庄树交出来,我不会再让他们母子出现在你或任何人眼前。”

这话中隐含的意思终于让隼的怒火无法遮掩,他摸了摸孩子的脸道,“阿树,你乖乖留在帐中不要出去,我这就将他赶走,往后,你再也不用畏惧他了,知道么?”

“大阏氏……”庄树扯住他的衣角,眼中仍有惊惧,“主,主人很可怕,您,您要当心……”

“放心,这里是北都城,容不得他放肆。”沃德乐如今对青阳的用处已越来越少了,他也没有多少力量来制衡阿耀和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阿苏勒刚去世时的光景了。可惜,沃德乐头脑简单,还看不分明这些,仍如往常的耀武扬威。

又嘱咐孩子捂住耳朵,不要听沃德乐一个字,隼才快步走出帐篷。沃德乐见着他就要迎上去,却被鹰师的人拦住,停在三步之外无法更接近。想要斥退他们,却见隼一双眼睛带着冰冷的凶险看来,让沃德乐没来由的头皮发麻。自从阿爸去世后,他已经少有这般从心底升起的畏惧。

“沃德乐,你究竟要干什么?”

“隼,那样卑贱的人不值得你费心,你把人交给我处置就是。”

“处置?你要如何处置?”

“自然是处理干净,我早该将他们处理掉,这小畜生越来越大,面目越见清晰,闲言碎语就越多。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见这些闲话的,当年就有人用这小孽种污蔑阿爸,你放心,交给我,往后再也不会有这些废言了。”

“我真不敢相信,会有人能说出这种话,便是毫无关系的人,又岂能说的仿佛处置物件般?更何况,庄树是你亲生子。沃德乐,你怎可毫无人性到这种地步。”

“不,隼,他不是,他怎么配?”沃德乐摇了摇头,他眼中有着近乎疯狂的红丝,“能做我继承人的只有你生……”

“住口!”隼喝道,他袖中藏着蟒皮鞣制的细鞭,随着喝止同时甩出,抽在沃德乐脸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阿隼?”沃德乐被打的有些懵了,“你这是做什么?”

“沃德乐,既然你觉得他们与你无关,那以后就别再干涉庄氏母子的生活。庄树是不是你的儿子不重要,但他是帕苏尔家的血脉。当年阿苏勒对阿耀百般怜爱照拂,因为他是吕鹰扬的血脉,便是他们兄弟当年并不和睦,可阿苏勒也珍视帕苏尔家的每个后嗣。他当年纵你带走庄氏母子,是以为你会心存善意,多少对他们尽些责任。他还在世时,你也确实不敢做的太过分,如今,阿爸不在了,你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们母子,这绝不是他能容忍的。所以,即便是为了阿爸,我也会护住庄树。”

“阿隼,这没有道理!”

“我不需要跟你讲道理,我只要你知道,从今往后别再来介入庄氏母子的生活。他们不是你发泄不满的工具,他们是人,有血有肉。既然你不想承担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就滚远点儿,别将欺负他们当作你心灵上的慰籍。沃德乐,你的脑子简直有病。”

“你不能这样说我!”

“我能,这里是青阳,我是两任大君的大阏氏。而真颜首领深夜在我帐前喧哗,还想对我庇护的人喊打喊杀。我不止能说你有病,还能治你大不敬之罪。吕宁远·沃德乐·帕苏尔你听着,滚回真颜驻地,别将手伸的太长。这草原,从来不是你说了算。”

阿诗勒隼说完,转身就要回去帐内,沃德乐暴怒的冲破鹰师武士阻拦,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却见一剑鞘砸在他手腕上,沃德乐只觉被砸中的地方酸软麻木,让他抓不住隼,只能眼睁睁看他甩开自己,回头冷漠的瞪着他。

“傻小子,上次教训你一顿看来还不够啊,怎么还敢如此野蛮胡闹啊?”有些散漫的声音传来,然后是萧平旌潇洒的身影如风般轻盈的穿过人群而来。而后,他回身朝另一座帐篷挥了挥手,“哥哥,外头凉,你别过来了,我很快替阿隼解决完就回去!”

那头,霍不疑站在帐篷边,轻笑着点了点头。他虽然确实顺着萧平旌,不准备前往,可一双眼睛却如凶兽般在夜间泛着冷光,紧盯着这处。似乎一旦此处出现他不顺心的局面,他就要叫忤逆者统统血溅五步。

沃德乐捂着手腕,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萧平旌的攻击范围,而平旌并不在意他的动作,用剑尖轻挑拾起了剑鞘,便走到了阿诗勒隼身旁。

“阿隼累了吧?这么晚了,还有些不长眼的吵吵闹闹,你霍阿叔也累了呢。”

“是阿隼处理的不好,搅扰两位阿叔了。”

“诶,怎么能是阿隼不好?就是有的人不懂道理,野蛮人,脑子不好又欠教训。我看他身上的字是好透了,结疤脱落了所以又觉得自己能行了。你别急,萧阿叔这次给他画的深些,再给他用些琅琊阁秘药,叫那蠢笨二字永远留在他身上,看他还怎么逞能!”

这中原来的老家伙功夫玄乎的很,沃德乐还记得上次吃的大亏,他可不想自己身上真留着永远去不掉的字,太丢脸了。有那两字在,他连衣裳都不敢在人前脱,更不用说……他看了眼阿诗勒隼,更别说在阿隼跟前脱下衣裳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霍不疑和萧平旌也不能在草原留一辈子,等他们走了,自己磨上几次,阿隼指不定就又接纳自己了。

“阿隼,既然你非要留下他们,我就当给你面子。可你记得,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他。”

“不用你认,你记得滚远些别到他眼前晃就行。”

隼的视线已冷漠至极,沃德乐对庄氏母子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为人该有的根本。现如今,隼看上他一眼,都嫌脏。

曾经那个会陪着自己救治受伤小鸟的大哥哥,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人,真的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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